【李家同】我的追憶專欄(65)父親節思念我的爸爸

張貼日期：2025/10/29

李家同

    明天是父親節，我想起了我的爸爸。

我的研究室有一個獎狀，這是台北大學發的，可是上面沒有我的名字，引起很多人的訝異。這張獎狀是給我爸爸的，他曾經是中興大學法商學院的教授。法商學院後來變成了台北大學的一部分，他們有一個辦法，讓畢業的學生票選他們最懷念的老師，我的爸爸就是一些畢業生最懷念的教授之一，但是我爸爸已經去世了，所以我要代表我爸爸去領獎。回來的路上，我默默地告訴我爸爸，我現在也是老師，我一定要做一個好的老師，希望我的學生會懷念我。

我的爸爸從來沒有對我訓話，也沒有對我講一些勵志的話，其實我爸爸對我的功課毫不關心。但是有一件事情卻使得我爸爸對我說了重話。

我大學畢業以後，在岡山空軍通校受訓，每天晚上洗完澡以後就要去一間教室自修。我正準備去教室的時候，忽然發現臥室裡有張桌子上擺了糖果和餅乾，我們很多同學紛紛去拿了吃。有幾位同學很難為情地告訴我們，這是”小組會議”要吃的。我們才恍然大悟，原來有些同學已經是國民黨黨員，所謂”小組會議”乃是國民黨黨員的小組會議。我才想起來，聽說國民黨在吸引優秀知青。所謂優秀知青，當然是指那些品學兼優的學生。我功課不錯的，但不是乖乖牌，所以我沒有被國民黨所吸引。

在做預備軍官的時候，我曾暗示想入黨，但我的上司卻說，國民黨也不是那麼容易進去的。這實在令我有點害怕，有些人威脅我說，如果不入黨，將來可能找工作有問題。所以我就想正式申請入黨，也將這個想法告訴了我的爸爸。他把我大訓一頓，說絕對不可以如此。因為入任何政黨都不能有私利的想法，一定是要為了報國。所以我爸爸認為我不可以因為要找工作而入黨，我也就算了。

後來，我回國在清大教書，當然也沒有入黨。但是我官運亨通，一直做到工學院院長才有人來跟我講，認為我應該入黨，卻被我悍然拒絕。因為我已經無所謂了，而且我也不相信不入黨會去掉我的教授頭銜。只要有教授頭銜就可以了。

我的媽媽告訴我一件爸爸的趣事，在他們還沒有結婚的時候，媽媽收到爸爸送的一大盒巧克力糖，這是相當珍貴的禮物了，結果打開來一看，發現一共兩層的巧克力，最上面一層已經被我爸爸吃完了。還好剩下完整的一層，虧得我媽媽當時不在意。

我爸爸對我最大的好處是，壓迫我們三兄弟在一個暑假中要背<長恨歌>。<長恨歌>其長無比，我們三人大概也只背了個頭和尾，但至少記得”不重生男重生女、漁陽鼙鼓動地來(我之所以記得這句話，乃是因為我記得鼙鼓的發音，覺得很有趣)、在天願作比翼鳥，在地願爲連理枝。天長地久有時盡，此恨綿綿無絕期。”中間的詞句雖然不會背，但是讀了仍覺得面熟，而且懂得這些句子的意思。現在我還是常常會再去看<長恨歌>，也會想起我的爸爸。

我爸爸曾經經歷過美國的大不景氣，當時他是留學生，他在銀行的錢差一點就化為烏有，因為整個銀行可能倒閉。所以我從小就知道何謂大不景氣，也有一點懂大不景氣的來源。我爸爸其實在談話中教了我很多的常識，比方說，爸爸告訴我，英國沒有什麽三權分立的，因為議員也是執政的官員，換句話說，立法和行政是混為一體的。我後來發現，我的同學之中很少人知道這一點。有這麼一位爸爸，我實在很幸運。

爸爸對我還有一些好處，我記得我不懂現在完成式是怎麼回事，爸爸解釋給我聽了，後來我在同學面前解釋給他們聽，他們都很訝異我怎麼知道的。

對我來講，我最記得的事情是上海快淪陷給共產黨的時候，每天都可以聽到砲聲。每天晚上全家聚在一起聊天，有一天，我爸爸說，為什麼今天沒有砲聲了?我們孩子覺得沒有砲聲是好現象，我爸爸其實知道，大勢已去矣。我到現在都沒有忘記當時我們全家靜靜地聽砲聲的情景。

我也記得我小學四年級的時候，爸爸忽然到學校來告訴學校說，守衛上海的湯恩伯將軍官邸門口的小兵不見了，小兵不見了，表示國軍已經撤退了。他要將我們兄弟三人接回去。校長一聽，立刻宣布全校放學，學生趕快回家。

我最感謝我爸爸的事情就是他將我帶到了台灣，使我沒有感受到三反、五反和文革的恐怖。

我爸爸年老了以後，常常會講起奶奶。我現在會常常想起爸爸，我知道我也已經老了，我和爸爸也快見面了，這次見面，不會聚在一起聽砲聲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