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李家同】戰爭中的小人物

張貼日期：2022/03/29

很多年前，我去德蘭中心教書，看到一個六十歲左右的人在整理院子，他對我微笑，可是沒有跟我說話。我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，就問修女他是誰。修女告訴我一個故事，這個人是日本人，抗戰時期駐紮在南投鄉下，而且被派到一個很遠的地方獨自站崗。當時日本投降他不知道，日本軍隊也沒有去找他，等到他發現日本軍隊已經離開，大為緊張，因為怕當地人報復。幸虧有一個台灣人知道了他的困境，設法保護他，也將他送到日本的軍營。他因此非常感激那位保護他的台灣人。回到日本以後，他又再回台灣，但在當年駐紮的地方已無法找到救他的人。因此他每過幾年就到德蘭中心住幾天，表示他對台灣人的感激。德蘭中心的修女不會講日文，小孩子倒是蠻喜歡這位爺爺，因為這位爺爺會陪他們玩。但是言語不通總是不對，虧得修女們找到清華大學會日文的老師，這個日本人總算有人可以和他對話了。清大的日文老師們也帶他到新竹逛逛，也去吃日本料理。

有一次我在台北搭計程車，司機告訴我，他的女兒在日本念書有獎學金，我問獎學金哪裡來的，他告訴我一個很有趣的故事。有一位日本商人抗戰時在上海，一天晚上，他在收音機裡聽到日本投降的消息，不但感到悲傷，而且非常害怕，因為擔心當地人會對他不利。他的房東也知道日本投降了，主動來找他，陪他去日本軍營。他其實是相當富有的人，雖然他很想報答在上海的房東，可是共產黨統治了中國。他一直等到鄧小平執政以後才有機會再回到上海，可是當年的房東已被共產黨趕走了。他後來又到台灣做生意，四處找來自上海的人，但都沒有找到。後來放寬條件，只要從大陸來台的外省人，他都願意幫助。這位計程車司機當時在一家公司做事，他的父母都是外省人，所以那家公司就將他介紹給那位日本人，因此他的女兒就得到資助，可以去日本留學，所有的費用都是那位日本人出的。

我知道一個故事，抗戰時期，在大陸東北有日本軍隊駐紮，有一個排長誓死效忠天皇，他居然要求部下和他一起自殺。部下中也有家屬，有一個媽媽不忍心害死才生下來的嬰兒，就將他丟在田埂上。她知道一定會有好心人照顧孩子，在孩子的襁褓中夾帶了所有重要的資料。果真孩子被一位好心的農夫看到了，將他視為己出。這位日本小孩不知道自己是日本人，農夫也不敢講出事情的真相，因為他擔心共產黨政府會採取什麼行動。四人幫垮台以後，農夫的年紀已經很大了，就將整個故事告訴了這個日本人。因為有資料，所以他可以回日本，也找到他的日本親戚。他的日本親戚願意幫助他，但他不會講日文，加上東北有許多他的親友，所以最後還是回到了中國。

前幾天，BBC有一則故事，敘述日本投降以後有三個在關島的日本兵不願意投降。他們都知道當地人曾經目睹日本佔領關島時的種種暴行，所以跑到深山裡躲起來。三人中，兩人死亡，有一位始終存活。十幾年以後才被人發現，當然將他送回日本。這十幾年內，他沒有講過一句話。在日本，他已被宣告死亡，所以領不到任何撫恤金。可是當年投降的上司軍官各個吃香喝辣，生活的好得很。這位對天皇效忠的小兵卻很可憐。好在他的親友都幫助他，有一位親友還是大學教授。他寫了這個故事。

大英帝國曾經入侵阿富汗，也倉皇撤退，但是全軍覆沒，只有一位軍官存活。英國的軍隊是有家屬的，有兩個小女孩在戰場上存活了，阿富汗的農人立刻撫養了她們，兩個小孩在阿富汗長大，已經不會英文。很久以後，這兩位女孩長大成人，也曾經回到英國，無法在英國生活，又回到阿富汗。她們已經是完全的阿富汗人。

我們常常忘記戰爭會產生多少孤兒寡婦，雖然大人物挑起了戰爭，小人物卻仍然表現了愛心。我們有的時候不要只記得大人物的惡行，而應該知道很多小人物的善行。可惜我們常常忽略全世界是由小人物組成的，他們心中沒有什麼敵人的。